再世重逢
世界已經分崩離析，我必須承載著你。
“真遗憾不能与你共度余生，这里就是我作为莉薇•凯瑟琳的终点了。请你活下去，替我感受这个世界吧。”
“可惜我不能陪你直到生命的尽头了，请你好好活下去。”
“这一次无法和你走到最后了，希望你幸福。”
“我又失败了……抱歉。谢谢你，我爱你。还有，请不要忘记我。”
“看来——只有我拥抱死亡，才能换来你与这个世界的永世平安。”
……
是谁的声音？
似乎是我的声音。
在一个漫长又漫长的噩梦中，我无数次重复着相似的话语，一次比一次陷入更深的绝望。
我忽地惊醒，方觉自己之前趴在电脑桌上睡着了。电脑正处于休眠状态，我直起身子，活动了一下肩膀，伸出右手滑动鼠标，看到显示屏上打开的文档里写着一个未完成的故事。
那是关于昨天我穿越到最近在玩的乙女游戏里遇到的那位本该是反派的男主角的故事。
明明是一个乙女游戏，主线剧情却十分具有悬疑色彩，我这样胆小的人甚至觉得有些惊悚，一般不会在晚上熄灯之后躲进被窝里玩。除非实在馋。
真是不可思议，穿进去一段时间后我已经习惯了那里的生活，适应了梵优的身份，原以为我会就这样在游戏中度过余生，却未曾料想到主线任务还尚未解决就突然回到了自己的世界。而现实中的时间仅过去一夜，就是我在被窝里打游戏的那一夜。
这一趟来回突然得如同水面上泛起又消失的涟漪。
那么我在里面经历的一切算什么？一个梦吗？那是我的梦吗？又或者我才是一只白发吸血鬼的梦呢？
尽管知道可以就这样忘掉在那里发生的一切，把那些都当成一个梦，我回到现实世界继续度过本就属于我的平静日常，这次不会再有人来打扰我，不存在什么前世、印记、吸血鬼、平行世界的对应个体……明明可以这样做的，我却觉得心里空落落，好像哪里缺失了什么。
我，真的可以忘记吗？
「唯願再度與他相見，方能傾訴衷腸。」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愿望感动了某个更高的意志，这天晚上我陷进柔软的被窝里沉沉睡去，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又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精致的哥特式建筑、月光倾泻的庭园、金色蔷薇盛开的花圃，我正坐在茶几旁，身穿饰有繁复纹样的华丽裙装。远处飞鸟略过湖面掀起一圈圈涟漪，最近的那棵树上若隐若现我熟悉的气息。
我恍然大悟，这里是游戏中千年前的世界，藏在树上的人毫无疑问就是艾尔。
而我的灵魂，现在正在莉薇•凯瑟琳的身体中呼吸。或者说，我正以莉薇•凯瑟琳的形式存在。对我来说都无所谓，只要我存在于此就够了。
“下来吧，不速之客先生，我看到你了。”我端起茶杯，眼睛平视着前方不去看树梢，缓缓说道。这故作端庄的样子让我自己也有点想笑。
“居然被发现了，我还以为我藏得足够隐蔽。”艾尔从树上一跃而下，他的银白发丝在月光下熠熠生辉，跳下来的瞬间恰似一道流动的银河。
“艾尔，好久不见。”我用让人难以察觉的声音说道。
他猛地凑到我面前歪头看我：“你这人真有意思，我们明明是第一次见，你怎么说好久不见？还有，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因为在这里与他重逢太激动而大意了，一时竟忘记作为吸血鬼的他有着超常的听力。
“大名鼎鼎的吸血鬼王子，这里有谁会没听过你的名字？”我抿了一口花茶平复心情。
“嗯……不过我也觉得你似曾相识，我们在哪见过吗？”他直起身，向后退了几步，坐到另一把椅子上托着腮看我。
见过啊，在一千年后。我心想。
“我还是第一次跟人类说话，你和我想象中不一样，你一点都不怕我呢。”
“没什么好怕的。”因为我相信你。
“明天晚上我也可以来找你玩吗？”
“我就在这里。”
「傍晚的月亮照著花開的田野，我無端感覺你在等我，所以我來了。」
次日夜里，我来履行我的承诺。我坐到花园的椅子里，背诵起在我自己的世界读到过的诗句。
“你在说什么？”他又是从树上一跃而下。我再一次被他如月光般的银白长发迷住了双眼。
月亮也太偏爱他的头发了。
回过神来，我又念了一遍那句诗，随后向他解释：“这是来自我所生活的那个文明的诗句。”
“很好听，可以再多念一点吗？”
我一点点向他描摹那个世界的知识。他很喜欢听我讲故事。
他尤其喜欢那句——
「當你真心渴望某樣東西時，整個宇宙都會聯合起來幫助你。」
在那个故事中，牧羊少年在旅途的终点找到了想要的宝藏。
我问他如果牧羊少年在旅途结束时没有找到宝藏，这是否还是一个好故事好结局。
他想了很久，说：“即使牧羊少年最终没有找到宝藏，我也不认为这是一个令人失望的结局——这一路上已经有了很多收获。”
“真是很有你的风格的答案呢。”
“你是怎么想的呢？”
“和你差不多，以及我会再走一遍那条路吧。”
“即使什么也留不住？”
“即使什么也留不住。”
后来的每一天晚上他都会来找我，我们共度了很长一段时间，一起做了不少有趣的事。他给我看太阳石，看他作为吸血鬼王子的特殊能力。我给他讲故事，带他在城堡周围探险。我在这里度过了以莉薇的身份能过上的最开心的日子。
爱丽丝担心我的安危，经常来陪伴我。我很喜欢她，我们的关系不止于主仆，她也心知肚明。我知道这个舞台上只差一个人了。
那时艾尔与该隐的关系不像现在这样差，甚至可以说得上是和睦。该隐知道，这个向往自由、不愿被束缚的弟弟每晚都会跑出阿卡拉德来到人类世界。某一次他忍不住好奇，追着艾尔来到了我的庭园——彼时他们的外表年龄与实际年龄相符，也就是说他们正值少年。
爱丽丝与该隐的相遇和相爱既是偶然也是必然。命运推着我们四个走上了舞台。
接下来的日子也风平浪静，正如你在童话故事里读到的那样：公主与她的挚友、王子与他的哥哥，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四人心照不宣地在这个夜晚的庭园里守护着一个共同的秘密——他们是彼此最好的朋友，他们中有两对恋人。
现在想来，那大概是暴风雨前最后的平静。
毕竟这可不是什么童话故事的结局，而是一个更为残酷的故事的开端，结局我们已经读到了。
有一天他在黄昏时分来了，趁太阳在水面上洒下最后一层金箔时。
他以为这是我们在决战前的最后一次见面了——接下来阿卡拉德会进攻柔塞。
他不知道的是，我不会让这次成为最后一次。但此时我也不会告诉他。还远远不是时候。
他慢慢靠近，给我留够了逃跑的时间，但我没有逃跑。我想念他的吻，我等这个吻已经等了太久。
当然这也不会是最后一吻。
“这、这是我的初吻。”随后他偏过头去不再看我，耳垂却染上一抹可疑的绯红。
“不过这可不是我的初吻。”我笑着说道，尽管这样有些狡猾。
“哈？那你的初吻是和谁分享的？”他开始不依不饶起来。
“当然是和你。”我没对他说谎，我的第一个吻发生在千年之后的梵优身上。
“是趁我睡着的时候偷亲的吗？”
“也可以这样理解。”
“真没办法，那就原谅你吧。不过还真是让我意外，原来你这么喜欢我啊。”
“对啊，不过我们总有一天会扯平的。”现在的我比你想象中还要爱你。
他安静地与我对视。我注视着他的眼睛，多想让时间停留在这一刻。
在这纷扰的世间，他那如红宝石般流转着旖旎光线的清澈眼瞳竟让我陡然生出一种一眼千年的感觉。
我莫名感到悲伤。不过没关系，我还有很多时间。
决战的结果是两败俱伤，柔塞覆灭，阿卡拉德只有少数几个吸血鬼活了下来，其中也包括他和该隐。
“真遗憾不能与你共度余生，这里就是我作为莉薇•凯瑟琳的终点了。请你活下去，用你的眼睛替我看看接下来这一千年间的世界吧，届时我会以另一种形式再度与你相遇的。”
这是第一次。
“可惜不能陪你直到生命的尽头了，你要好好活下去。”
这是第二次。
“这一次无法和你走到最后了，希望你幸福。我的旅途到此为止，你的千年之旅从此开始，期待我们下次相见。”
这是第一千二百八十九次。
我使用不知从哪得来的能力，一次又一次回溯时间，一次又一次试图寻找让大家都能得到拯救的方法。我无数次在夜下的庭园与艾尔相遇，也无数次与他们三人共度美好的夜晚。每到我发现这次无法阻止柔塞覆灭时，我就会平静地与他们相处，然后告别。
我看到过很多悲伤的结局，有时是柔塞覆灭而阿卡拉德完胜，有时是两边都同归于尽，有时是牺牲我们四个人拯救柔塞，有时是牺牲我们中的几个……这些都不对，结局不该是这样。
我必须找到既符合我作为梵优时得知的历史史实，又能够让大家都得到拯救的方法。
在漫长的旅途中我想到了，以前曾在科幻作品里看到过一个方法：欺瞒自己，期骗世界，任凭世界线收束然后摆脱它。
在所有可能的结果里，让除了“我”之外的人都得到拯救，是这个千年前的故事所能达成的最好的结局。
唯一需要牺牲的是以莉薇•凯瑟琳的形式存在的我。
「瘋狂的我身插火焰的輕翅，展開飛向你的一百三十裡慌忙旅程。」
“不要为我感到悲伤，艾尔，千年后我们还会再度相遇。”
这必须是最后一次。我在心里默念。
“说好了，你可不许食言。”
他往我的灵魂上刻下了他的印记，就像是一个为珍视之物镌刻自己名字的孩童。
“这是最后一次了，能做的我都已经做了，这个结局已经是最好的。所以……不要觉得遗憾啊，”我轻声说道，既像是在说服自己，又像是在安慰艾尔，“只有我拥抱死亡，才能换来你与这个世界的永世平安。”
“没有你的世界也能算是最好吗？”
“一千年后我会以另一种形式存在。”
“莉薇，我想起来了，你来过这里无数次，我也已经无数次像这样对你说话。每一次我都想要拯救你和你的国度，但每一次我都失败了。”
“不要自责，艾尔。失败的人是我，只有我拥有穿越时空的能力，承担改变结局这一使命的也应当是我。”
「世界脫節了。啊！這是怎樣一個被詛咒的因果啊！沒想到我竟是為糾正它而誕生於世。」
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明明印记是镌刻在我的灵魂上，但我却对这件事毫无印象的原因。
那是因为——莉薇遇见艾尔之后的记忆是由更远的未来的我的灵魂所经历的。
时间是扭曲的，因与果早已交织到一起，衔尾蛇自我吞食构成莫比乌斯环，我和他的命运本就无法割裂。
因为一切本该如此，就如同乌鸦像写字台、疯帽子喜欢爱丽丝。不需要逻辑，也不需要原因。
昨天我遇见他，今天我写下他，而到了明天，我却与千年前的他重逢。
“梵优，我想起来了。”
在千年后的世界里他对我说。
“我们早在千年前就已经相遇无数次。你的记忆里每增加一次，我在不知不觉中对你的感情就加深一分。”
这就是我的因与他的果。
扯远了，我们先把时间拨回去，看看在最后一次我是怎么拯救世界的。
我们意识到只有一个办法，就是祭出我的鲜血，让艾尔和该隐获得力量，把柔塞王国转移并隐藏起来。
其实还有一个办法，但我并不打算告诉艾尔。那就是把莉薇转化为吸血鬼，这样即使祭出莉薇的血，我也不会死。概率只有千分之一，但对于可以经历无数次时间旅行的我来说也不是不可能做到的。然而这样做的话会出现外祖母悖论——如果我在莉薇的身体里拥有了永恒的生命，梵优就不会诞生，我也不会穿越进梵优的身体里。这是时间旅行的禁止事项。我不是科学家，无意探索时间的边界，我只想拯救我的世界、保护对我来说重要的人。
事情进展得比我们想象中顺利，也许是更高的意志给我的奖励。而后时间流转，沧海桑田，柔塞是否能延续下来，就全凭它自己的造化。一个国度在自然状态下的存亡，不是我们能决定的事。
“这是最后一次了。”那天晚上我不断重复着。
“期待我们下次相见。”艾尔颤抖着说，接着闭上双眼掩去复杂的神色。
“你的千年之旅从此开始。”说完，我把他推出魔法阵，独自拥抱死亡。走到这一步，我终于可以休息一下了。
他睁开眼想看看我，我飞快摘下手上的戒指扔给他。然后我就失去了意识。
自那之后过去一千年，艾尔从沉睡中苏醒，发现身边空无一人，记忆也全部消散，唯有恨意徒留。
他下意识攥紧了手中的戒指——如果他仔细看，会发现那是银白色的贵金属雕刻出缠绕的荆棘上绽放的蔷薇，在那中心还镶嵌着一颗红宝石——这是他头发与眼睛的颜色。
他好像在恨着什么人，以至于一醒来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就是——
我不会忘记你，我恨你。
在无数次的重置中我也并不是一事无成，至少我拥有了丰富的战斗经验。我回到梵优的身体里，与同伴一起粉碎了阴谋，做完了主线任务，又一次拯救了这个世界。当一切结束后，我意识到我即将离开。我已经彻底与梵优融合，我得带着她的身体一起回去。
我依次与他们握手或拥抱告别。元老、莱恩、该隐、芙，最后是艾尔。
他走到我面前。我们长久地凝望对方，沉默着。
“你知道一千年前的我最遗憾的是什么吗？”，他先开口打破了沉默，“是我直到最后一次才得到之前无数次的记忆。如果我能在每一次遇见你的时候想起你，我便能和你一起度过无限的时间，不会留你一个人在时间与记忆的洪流中踽踽独行。”
「假如有人問我的煩憂，我不敢說出你的名字。」
我伸手抚摸他柔软的发丝，轻声说道：“客观上来说你确实是与我度过了无限的时间，所以不必感到遗憾。还有一件事情我忘了告诉你：在无数次的时空旅行中，有好几次我知道已经来不及拯救我的国度了，但我还是在那里待下去，只为了多看看你。为了记住你的气味你的眼睛，记住月光倾泻在你的银发带给我的喜悦，记住你指尖的温热触感。我也留你在世间独自彷徨了一千年，我们扯平了。”
这一千年对我来说只是一瞬，我离开莉薇的身体之后先是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然后想象着主线任务的时间点，再次进入了梵优的身体。
故事外轻描淡写的一笔“一千年”，对应到故事中却是实实在在的漫长岁月。我不知道他是怎样度过这一千年的。
他的头发比千年前短了不少，我的手从头发触摸到脸颊。
“你以为你还能离开我吗？我不会再放开手了，”他突然抓住我的手，说道，“一千年前的世道残酷让我们错失彼此，如今我们在这里重逢是注定发生的命运。现在已经不需要战斗了，我们可以好好休息了，有这么长的时间呢。”
他好像要把千年来的委屈一吐为快。
“我也不想离开你，但这由不得我，”我苦笑道，“对了，差点忘了说，你的千年之旅到此结束了，恭喜你。”
我想我应该是高兴的，他终于自由了。
他见我快要消失，立刻扯下他的十字架耳钉塞进我手里，还不忘变出一个耳钉软塞包裹尖端。
随后我便消散在风中。
但我相信我们还会重逢，一定会重逢。
因为这是我们所有人的愿望。
THE END
注：
“世界已经分崩离析，我必须承载着你”出自保罗•策兰。
“唯愿再度与她相见，方能倾诉衷肠”出自《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
“傍晚的月亮照着花开的田野，我无端感觉你在等我，所以我来了”和“疯狂的我身插火焰的轻翅，展开飞向你的一百三十里慌忙旅程”出自与谢野晶子。
“当你真心渴望某样东西时，整个宇宙都会联合起来帮助你”出自《牧羊少年奇幻之旅》。
世界线收束理论出自《命运石之门》，初吻梗致敬《命运石之门》的主CP。
“世界脱节了。啊！这是怎样一个被诅咒的因果啊！没想到我竟是为纠正它而诞生于世”出自《哈姆雷特》。
“假如有人问我的烦忧，我不敢说出你的名字”出自戴望舒的《烦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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